孤單，寂寞人
作者／駱小紅
「我什麼都不缺，卻還是覺得寂寞。」他在她耳邊這樣說，手指一邊探進了她的兩腿之間。
「誰不是呢？」感覺到他手指的觸感，她卻併緊了雙腿。
這個男人，是她在旅行時遇上的。
「妳還沒跟我說，妳是怎麼會搭上這艘郵輪的？」縮回手之後，他點起一根煙，掩飾被拒絕的尷尬。
「當然是有人替我付了船票錢啊。」瞇著眼，她躺回屬於她的躺椅上，享受這讓人舒適的極地陽光。
「噢，」他一副「可惜」的表情。
「呵，你還是可以約我啊，反正他又不能陪我。」弓起身子，她完全不顧忌身邊有個男人的事實，既不優雅也不美麗地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，陽光下幾近透明的長髮，很零亂地垂在兩側。
「他有家庭，很難得陪我，剛好有機會所以替我安排了這次的假期。只是這樣，你以為是怎樣？」
「呃…」他吐出一口煙，
「我是聽說…」
「聽說我是給人包養的，對吧？」翻過身，她趴在躺椅子上，讓陽光親吻她小麥色的背脊。
「嗯，」他撚熄了煙頭，拿起冰塊融化了一點的威士忌喝了一口，
「否則這麼貴的船票，連我老闆都未必訂得到，何況妳一個小女孩…」
「那些都是謠言啦、我可是有工作的耶！而且很拼命呢。你哩？你也是坐免費船來的？」
「我來工作。」
「噢、工作啊…這艘郵輪的首航，是有錢也訂不到的耶，看來你老闆算有點本事噢？說說你老闆人怎樣啊？」她隨口問起，那個從上船就緊緊勾著他的老女人。
看上去真有點老了，半老徐娘還算得上漂亮，畢竟上了年紀，身邊帶個年輕帥哥，很容易就給人指指點點，何況這艘以首航限量票吸引有錢人的豪華郵輪，能搭得上大抵條件都不算太差。這是以女人的眼光去看的結果，但若是談到工作──
「很好啊，工作上很嚴格，一絲不茍，在我們那個圈子，是一等一的人物。」他這樣說，就讓她想起有部電影，是梅莉史翠普演的，叫「穿著prada的惡魔」的樣子。當然，現實中也許真有這種人物，至少眼前就有，那是號稱時尚界第一把交椅的帕莎納夫人。她的自有品牌早已高價賣出，目前做的就是賣創意的工作。
眼前這男人，是夫人身邊的工作人員，大概就是貼身秘書那類的人物。不過，剛離婚三次的帕莎納夫人，跟身邊的助理有一腿，這也不算什麼秘密，只是，眼前這男人，怎麼看也不像是為了發達就跟老女人攪在一起的角色。只能說，人不可貌相？
「依我看，她是眼光好，她挑得上的人，能力都不錯，離開她之後呢，也都算闖得出名號。要說她第一把交椅，我倒覺得未必，算第二吧…唔，應該算第三吧，如果那個誰誰不突然給人殺死…」她提起前陣子轟動一時的社會案件，遇刺的是時尚界有名的V大師。
「大師一死，整個設計圈又要大洗牌。這次，帕莎納又是想跟誰合作呢？」
「唔，妳問得太多了，小姑娘。」他放下酒杯，拿過防曬油，細心替她塗抹。
「工作所需呀，」她擠出一個看似天真的笑臉，跟方才談論工作時、眼神裡的世故，又不那麼相襯了。
他的手指滑過她裸露的背，心裡暗忖著，這女孩看起來只是什麼都不懂，可是一談之下卻又覺得她跟外表不一樣。搞不好是個記者？但是記者，怎麼可能擠得上這次的首航？這可是船票貴得像金子一樣的，有錢人的遊戲啊。
防曬油塗了半天，似乎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。她翻過身來，一對極有彈性的胸部在陽光下顯得青春誘人，她毫不在乎地抓過浴袍裹上，
「謝謝你的招待囉，時間到了，我該走了。」
他還沒來得及回答，她已經拉開玻璃屋的拉門走出去。看看時間，他嘆了口氣起身，帕莎納夫人該回來了。
其實一開始並沒想過會跟夫人在一起，純粹只是工作。但是，夫人除了是個女強人，也是需要陪伴的，她的婚姻路一直不順，於是助理成了她的出口。這些男人，有時候也會從助理變成丈夫，但是每一場婚姻都維持不久，男人來來去去，她依然是個孤單寂寞人。
但誰不是呢？
「我什麼都不缺，卻還是覺得寂寞。」這句話，不也是她說過的？他曾經想不透自己是基於同情，還是日久生情，那握在手裡已經沒太多彈性的胸，怎麼也不是他夢裡渴望的風景。
上這艘郵輪，其實是為了談合作，夫人打算跟目前的公司拆夥，另覓新東家。自從她把家傳品牌賣出，就成了自由設計師，沒有自己的品牌、只賣創意。這次談的，是業界人稱最大的品牌，旗下有相當多的相關企業。他也打算好，如果這次談成，他打算離開夫人。
「我想過自己的生活。」他這麼想。當然，他也懷念自由一個人的生活，想把妹就把妹，想去哪旅行就去哪。更重要的是，他覺得自己的才華不在夫人之下，但夫人就像一朵蘭花，盤根錯結、時日久了就是吸乾所有。難怪那些男人一個個拋下她走掉。
見到剛才那女孩，他突然堅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晚宴時，他挽著夫人，也見到女孩勾著個年齡足以做她祖父的男人。他當然認得那個男人，是以後夫人的老闆──如果合作談得成。正因為夫人找了個穩當的新靠山，所以他才能放下，決定跟夫人分道揚鑣。如果合作談不成，想必夫人又會用梨花帶雨的可憐姿態，放下身段求他別走。
誰能想像，人前不可一世的夫人，背後也有這樣的溫柔眼淚呢？
晚宴進行得正熱，夫人跟老頭在一旁聊得挺好。那女孩早已不知所蹤。他揣下領結，到甲板上透氣。深深的夜裡，他見到女孩的身影，一閃即逝。跟了上去，卻只嗅到她的香水餘味。
「喂，幹嘛跟著我？」末了，他聽見女孩從高處喊他。
「我跟妳說，」他追了上去，終於在無人的幽黯走道上抓住了她，
「我想走，妳呢？要跟我走嗎？」
「唔，你說什麼啊？」女孩歪著頭，微笑地看著他。
「我是說，我想離開她，妳呢？要不要跟我走？我們跑得遠遠的，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…」
「嘖，怎麼這麼大個人了，還這麼天真？」她又笑了，抓住他的衣領，卻湊過她溫軟的小嘴，給了他一記親吻。
「我想過了，」他感覺年少的那個自己好像又回來了，在跟夫人在一起之前那個年輕少不經事的自己，
「到了C集團，夫人可以另外找班底，我也能自由了。」
「喔，你到底是想自由，還是因為喜歡我呢？」女孩問他。
「……」他竟思考了幾秒鐘，然後才慢慢回道，
「都有。」
「噗，算你誠實。」女孩又吻上他的臉。
月光下，兩人的影子合而為一。
郵輪之旅結束之後，他提了辭呈。但女孩卻沒照約定出現在車站。等了一晚，手機也打了幾百次，就是沒有回應。黯然回到公寓，卻見到夫人淚眼汪汪地坐在他家的樓梯口。
「我想過了，我放不下你，我想、我是真的愛上你了。」他有點感動，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複雜感情。
夫人第一次破例在他的破公寓裡過夜。直到早晨、夫人才告訴他，
「這次的合作約裡，指名了要你留下。沒有你，我還真的是不行了…」
他有點上當的感覺，不過，卻還是答應陪夫人去一趟C集團。
「還好你願意來，否則我實在擔心這次簽約…」夫人竟難得地露出擔憂的表情。
C集團那設計完美的透明大廈裡，他第一次正式見到未來的老闆──
那頭長髮在陽光下近乎透明，坐在總裁大位上的是年輕得讓人無法相信的女孩。
「噢，歡迎，帕莎納夫人，還有這位先生，不知怎麼稱呼？」
「雀兒喜小姐，他是我的助理，也是我的固定班底、最優秀的助理設計師哪。」
穿著自家品牌設計的春裝，女孩讓秘書把合約書拿來，然後親自走出去說要準備茶點，
「這些事，以前都是我幫爹地做，為了順利接棒，集團裡沒人知道我跟他的關係，就連他的家人也沒人知道呢，我可是真的從倒茶小妹做起的呢。沒辦法，誰叫我媽咪不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妻。不過這都沒關係，我們這行業呢，是再也不流行什麼血緣正統了，誰有實力、誰才能穩坐這個位置，你們說是不是呢？」
合約簽完之後，夫人跟他去看了以後的辦公室。果然一切就是不同，時尚界第一把交椅，辦公室也是與眾不同的富麗堂皇。就連他，只是個助理設計師，也有自己精致的小房間…但他怎麼也開心不起來。
「別不開心呀，夫人需要你。」突然他聽見女孩的聲音。
女孩站在長長的落地窗前，給漂亮的窗簾遮擋了身影。
「這裡以前，可是我窩了很久的設計室耶。爹地決定提早退休，加上V大師死得突然，所以夫人才有這次機會。要不是爹地的太太跟女兒逼我逼得緊，在我眼裡，她那些東西、實在太小器，當然我看上的，不是夫人的才華，是她背後的你…」
他望著女孩，成熟幹練的形象怎麼都跟那天晚上無法相合。原來女孩只是利用夫人，至少在她坐穩位子之前，還需要夫人的名氣替她墊檔，而夫人需要他幫襯，就這麼簡單。
「我說啦，我是在工作、而且認真得很呢。」她甜蜜蜜地笑笑低下頭，
「為了工作，我們也只能暫時犧牲這些小情小愛，個人情感不是嗎？責任才是最重要的。老實說，你說要帶我走的時候，我還真有點心動…除了愛情，我什麼都能給你們的。」她指的，是附帶在跟夫人合作的約上，給他的優渥條件。
「我什麼都不缺，卻還是覺得寂寞。」他想起夫人說過的話，他算是什麼都不缺的幸運兒，可是卻還是覺得少了什麼。就算他能拋下夫人走，女孩也不會丟下一切跟他走啊。
不知道何時女孩走出他的辦公室。
女孩悄悄關上門，輕嘆了一口氣，臉上的笑容就像被陽光銷融的白雪、一瞬間消失無蹤。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是個無依無靠的私生女，所以得要加倍努力、再努力，才能得到別人因為血統就能輕易到手的東西。幸好，她的努力加上天份，讓父親願意把整個王國交給她──父親去日無多，元配跟父親的其他孩子們，可是虎視耽耽地盯著她看──她不能示弱，雖然她常覺得好累。
她什麼都不缺了，卻依然是個孤單寂寞人。但誰不是呢？
「這只不過是一份合約而已。」她這樣對自己說，然後昂首闊步，走回屬於她的軌道。
‧駱小虹作家散步道：尋找『幸福』的一種方法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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