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散步道  

40歲的愛情郵票。

作者/水瓶鯨魚

寂寞的人坐著看花,那麼站著、躺著、散步和遊行的人呢?

那一年,男人40歲,他以為到了40歲,人間一切情愛分惹,將雲清月明;那時候,40歲對女孩而言,是距離15年的遙遠里程盃。

女孩在男人耳邊小聲說:「即使有一天你禿頭、牙齒掉光、大肚子,我都會一樣喜歡你喔。」因為年輕,因為天真,所以可以對年長的男人說出這種放肆而任性的話。

40歲的男人盯著25歲的女孩微笑,把桌上女孩的馬丁尼一口喝淨。



那一年,男孩剛滿19歲,和19歲的她一樣還不知道未來,40歲是另一個世紀的名詞。

女孩第一次聽見什麼是心動的聲音,是和男孩不期而遇,男孩在月色裡陪著她一路從西門町的電影院門口走回公館住處,一面唱歌給她聽。她感動的說:「能聽到這麼好聽的歌聲,真是幸福的事。」男孩笑說:「那麼我是可以給妳幸福的人喔。」

女孩第一次聽見什麼是胃痛的聲音,是和男孩再度不期而遇,為了慶祝第二次的巧合,男孩興高采烈請她去吃肯德基,那時候,肯德基剛進軍台灣設店。

但,不知道是太緊張或是胃痛,桌上一大盆炸雞、薯條和大杯可樂,都讓她冒冷汗。男孩說:「妳怎麼不吃?」她說:「剛好沒有胃口。」其實,女孩忍著腹部痛楚,仍勉強吃了幾只薯條,幾口可樂。

女孩第一次聽見什麼是心跳的聲音,是男孩約她到家裡,她害羞地坐得老遠,足足離他兩公尺。男孩站起來說:「妳離這麼遠怎麼聊天呢?」把椅子拉到身邊。

嗅覺男孩在髮邊呼出的氣息,她全身僵硬。男孩伸手撫摸她無名指的指環,問:「這是……」來不及等男孩說完,她即刻慌張地把指環拔下來,正經的說:「是我媽媽送我的……是,18k金的。」話才說完,男孩的男性室友在門外笑著探頭探腦,男孩走過去,兩個不知聊了什麼,男孩走回來笑著告訴她:「我室友問我,妳是不是我的女朋友?」

女孩第一次聽見什麼是心碎的聲音,是和男孩約好傍晚七點在美術館門口,當天午後變天,颳起暴風雨,她瑟縮著身子撐著不斷開花的雨傘,獨自站在幾乎沒有人經過的中山北路,夜中傾盆大雨如刺,狂暴地刮傷她的衣角,男孩始終沒來。 

第二天,男孩說:「不是颳颱風嗎?對不起,對不起,我不知道妳會等我。」

女孩第一次發現什麼是淚水的聲音,是男孩再次約她去家裡,她在巷口公共電話亭打了電話給他,接聽電話的是個嬌滴滴的女孩聲音,女孩說:「我是他女朋友,等一下,我叫他來接電話……」她曾以為自己聽錯,一碰面才發現男孩約了大票朋友,晚餐前,先送女友回家後,輕鬆地介紹了上個月剛認識的女友。

「什麼時候交的女朋友?怎麼都不知道?」「怎麼認識的?」大夥笑問。「我不小心踩破她的隱形眼鏡啦。」男孩開玩笑。在那個知名的牛排館,女孩始終笑著,怕眼淚不小心就滴到牛排上。

女孩第一次分不清雨水和淚水的聲音,是從牛排館離開,一身濕淋淋在雨中坐上巴士,窗外的雨水和她眼中的淚水聲,終於混淆不清。

女孩第一次確認所謂暗戀的苦澀滋味,是男孩當兵時,她剪貼了所有報紙上的笑話,貼成一本,寄到軍中給他。即使知道他已經有了女友。

「真像偶像劇一樣。」25歲的朋友說。

「對啊。」40歲的她說。

「可惜,那時代沒有手機和Email。」

「有手機和Email,就演不了這種偶像劇了,呆子。」

「有手機,還是可以演另一種偶像劇啊。」

「那種手機剛好沒電、通話中或忘了在其他地方、人不在手機旁邊那種嗎?」

「哈哈,不過,妳也知道,我們這年代人都很早就談戀愛……19歲未免太老了……」25歲的女孩訕笑起40歲的女人。

只是,當年19歲努力蒐集報紙笑話的女孩從來不知道有那麼一天,男孩會和她25歲才認識的40歲男人變成知己。

40歲像一張過期的郵票,偶爾不知不覺中掀起一角,黏膩的膠水也乾澀起來。過往的感情記憶是黏貼不牢的膠;曾經說過的天真情話,是郵戳褪色的光澤。

「現在有數位相機了。」25歲朋友說。

「手機的畫數也不錯。」40歲的她說。

「網站,可以代替相簿。」

「印刷,手機還有點問題。」

「怎麼講到印刷啦?我們不是在講記憶嘛。」

「對啦,只是記憶如同郵票背後的黏膠,多少有點感傷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妳什麼時候會用到郵票?」25歲的朋友突然問。

「寄合約、存證信函或幫房東轉寄信,妳呢?」

「我很少買郵票啊,想到郵票,通常都是電影畫面……唉,感覺妳們的年代談戀愛好像比較浪漫。」25歲的女孩悠然神往起來。



發現男孩和男人變成哥兒們,是去年的事。

年紀相差15歲的兩個男人坐在酒吧的吧台,旁邊有一堆熟悉的朋友,她靠過去,也必須靠過去,都認識,否則顯得怪異。大家乾杯。一乾再乾。話題言不及義。所有商品的貼紙,哪一張需要意義呢?那些豔麗的光澤,就像她的19歲以及25歲的青春般過期。

白髮星點般參差滿頭、小腹微禿的55歲的男人,微笑地幫她點酒,點了15年來她習慣喝的馬汀尼,安靜看著她,偶爾跟她碰杯,和大家亂開浮誇的玩笑,沒對她說任何一句話,直到她要離開時,男人才站起來擁抱了她,這一抱就不放手,直到被其他朋友拉開,變成40歲的男人,也是幫忙拉開的人。

40歲的男人幫哥兒們解釋:「他喝醉了。」

40歲的女人說:「我知道。」

「我送妳回去吧。」男人拿起外套。

「不用,不用……我朋友要來接我。」她說不出口,男友的車已經在巷口等她。

「喔……那就好,妳一個女生這麼晚回家,我本來很擔心。」

「我都40歲了,已經不是女生啦。」她大笑出聲。

「妳一點也看不出來像40歲,跟以前一模一樣,身材都沒變。」

他還是跟過去一樣,溫柔而甜蜜,如果她還在19歲,這段話,恐怕會讓她甜蜜一個月;40歲的她,略瞄了一眼趴在吧台昏睡的男人,對於剛剛那個充滿力道的擁抱,還是充滿感觸。

也許世間所有的感情,都有賞味期限;如同心室的房客,總有租約期限。

「即使有一天你禿頭、牙齒掉光、大肚子,我都會一樣喜歡你。」

19歲迷戀的時候,這種台詞,她連想都不敢想,因為稚嫩害羞;25歲心動的時候,她毫不猶豫就說出這種話,連草稿都不用打,因為年輕天真。。

現在,她偶爾會懷念那時候純粹的心情,或說想念,想念她自己。如同現在大家很少會使用到的郵票。


【註】:《寂寞的人坐著看花》,是鄭愁予的詩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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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邱 瓊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